你可以把筼筜当作一本书来品读。
如果山光海景是这本书的封面,那么内页里绵绵密密的文字就一定是渔村积淀长久的、琐碎却又浑然成一体的人情物事。
在我的感觉中,这本书应该是丰厚而坚实的。假我以时间,或许可以读出品出它更多的内在蕴藏,或许有更多的发现来确证对它的亲近和爱慕。
可惜直到现在,与筼筜的交往不过数面;即使是这有限的几次,也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这样的“匆匆”,固然得不到它的认可与接纳,更别说让它展开心怀与我亲密私语了。
一
第一次接触筼筜距离现在二十四年了。之前,筼筜对于我只是一个寡淡的名称,就好像是在与别人漫不经心的闲聊中听到一个陌生却又毫不相干的姓名,风声过耳而已。虽然同在一个镇域,我家在东偏北,它在南偏西,相距二十多里,过原翻岭,步行要两个多小时,又无亲戚朋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去见它、知它、亲近它。
一个似乎预定的机缘让我走进这座安静地停靠在山脚海隅的渔村。那年我十八岁,刚走出校门,分配到一个叫江南的小山村当“孩子王”。从集镇到江南村的道路,是一条曲折盘绕的羊肠山径,以我的体力与速度,上山两个小时下山一个小时加四十五分。偏僻总是伴随着驱不走的寂寞,好在有几位年青人,夜间,大家聚在一起打牌喝酒,闲聊神侃,倒也自得其乐。其中一位是村卫生室的医生(卫生室也就他一个人;所谓卫生室,只是一间小屋,看病取药打针吊瓶都在这间小屋里。)叫葛明春,比我早来一年或两年,性格爽朗,脸上总是挂着快乐的笑,说话声音浑厚而开阔,第一次相见就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们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我是筼筜人。筼筜去过吧,有一个很大的沙滩,是国营海带、紫菜养殖场。找个时间来筼筜玩,我请你吃海鲜。”
我记得初次见面时他是这样向我作介绍的,语气里透出一份自豪感。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对筼筜有了自觉的印象,生出去一趟的愿望。就在这一年的冬天,葛明春结婚了。我自然是要去喝喜酒的,从家里出发,坐三轮摩托车经集镇到溪美,然后下车步行到一个叫梨洋里的小村庄,翻过虎贝林场,登上山顶,眼前是一片广阔的海域。沿海边山脚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子,却不知道哪个才是筼筜;脚下好几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山路,该走哪一条呢?都说筼筜是这一带最大的一个村,那么正下方的这个村庄应该就是了。犹豫迟疑中居然走对了,走进村口,一问,是筼筜,再一问,热心的村民就领着我来到葛家,大声叫唤:明春,你朋友来了,没来过,不识路呢!
晚宴当然是婚礼中最热闹的一个环节。数张方桌两两相接并成连席,新郎新娘坐在桌首,面前一对大红烛燃得正旺;朋友们分桌两边,还有几位特殊的亲戚——新郎的三位表哥,也被邀请坐到连席上。找表哥敬酒、猜拳,同心协力把他们灌醉是朋友们的“阳谋”。但三位表哥酒量都很好,十几个朋友轮番上阵,居然拿他们没一点儿办法。大战正酣时,表哥中的一位从屋外进来,对着另一位表哥也对着大家大着嗓门说:
“刚才一连喝了十四碗,出去拉了十四泡尿。”
那是一种无所畏惧的豪气,是山的坚强和海的粗犷孕育而成的品格,渗透到生活中,让我相信渔村安恬静谧的外表之下涌动着一股自信乐观而敢于接受任何挑战的热烈情怀。这样的感觉在我日后数次与筼筜、与筼筜人的交往中益发强烈,多年以后,当我怀着朝拜的心愿走进筼筜时,恍然悟出一个问题的答案:这小小的渔村,在那个压迫与反压迫、抗争与反抗争生死较量的特殊年代,之所以出现那么多勇士烈士,一定与特殊环境孕育而成的这种品格有关。
二
黄淑宗是筼筜的骄傲。
不仅一个黄淑宗;在他为高蹈的理想与现实社会作殊死抗争的时候,有一大批乡亲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史料记载,在革命战争年代,渔村筼筜奉献了四十六位烈士。而我怀疑,这个数字或许要更大一些,数字背后的名单或许更长一些,笼罩着重重阴霾的社会环境与隐蔽诡谲的斗争形式,很可能会使一部分无名英雄被永远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1999年,我在福鼎七中任语文教师。当年清明节前后,我特意组织了四五个爱好写作的学生专程到筼筜,目的很明确,就是向烈士们致敬,了解那一段历史歌哭。成立于1933年冬的中共福鼎县委遗址就在村两委小院内,遗址处建有纪念亭,树立纪念碑。据说在成立县委之前,黄淑宗在这个地方当众烧毁了自家的田契、账簿,向乡亲们大声宣告“种田不交租,欠债不用还”。可以想象,黄淑宗的行动和声音一定引起了人们不同的反应,自然有人欢天喜地,欢天喜地之余或许仍然一脸狐疑的神情,很是觉得不可思议。自我牺牲从来就不容易让人理解和欣赏,更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在一个人民生活普遍贫穷困厄的社会,温饱有余而且可以上学读书,这样的家境,不用说在一处远离闹市的小渔村,就算在县城甚至大城市里,也一定是多数人羡慕的、渴望拥有却难予实现的。数千年以来,富足与安逸本来就是人们追求的人生目标。黄淑宗要放下的正是多数人为之艰苦奋斗而无法得到的东西。不仅如此,他当然已经预料到自己失去的可能更多,包括亲情、家庭、名望及至生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壮士的高风格;倘若这座山是众生赖于栖居生存养老抚幼享受自由和幸福的家园,毅然前往的姿态又何止一个“壮”字可以诠释的呢?这样的人,他的内心必然还充盈着一股凛然的意气、为大义为民生而不屈于强大压迫力的浩然正气、勇于自我牺牲的勇气。
无端地联想到一个似乎不相干的故事。读《论语》至“长沮、桀溺耦而耕”一章,心里有些恍惚:两种对待社会人生的态度,数千年以来一直就是中国人尤其是社会精英们内心最大的纠结。天下无道,避世自洁,固然是一种清雅的人生态度;而孜孜于改造社会,还天下以有道,牺牲无畏,百折不挠,这样的人生,或许痛苦惨烈,或许残败不堪,却显示了一种精神的高度。私下里以为,与长沮、桀溺相比,生活于渔村筼筜、有田有产、读过不少书的黄淑宗应该更具备隐居避世、怡养心性的条件,他甚至不用去刻意寻找一处“世外桃源”,无需以隐居者的名义就可以实现避世自全的目的。然而,他却选择了另一条人生道路,以致万劫不复,一无所有,却始终不屈不悔,及至奉献出自己不到而立之年的生命。翻开五千年中国史,为大义为民生而勇于自我牺牲的仁人志士始终不绝如缕,他们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微不足道,却前赴后继地坚守着一个民族的精神标高,使得整个民族自始至终保持着自强不息的风骨,成为我们为自己的民族而感动而自豪而奋勇向前的理由和信心。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的黄淑宗们,我们的民族是否已经成为一座垮塌的大厦,甚至已经淹没到历史烟尘之中。假设之所以不成立,不仅仅是因为黄淑宗们始终站在历史的高台上挥舞着改造世界的旗帜,还因为后人们始终记住他们,记住他们的历史功迹,坚持让他们的故事和精神代代相传,溶入我们的血液和骨髓,使得我们、我们的后人拥有一个可贵的高度来审视自我的生活与生命。2012年初夏的一天,当我站在筼筜革命纪念馆面前,内心不恰当地涌起一泓温热的潮流——和煦的阳光透过院子四周几株大树的枝叶,在红色的墙体逡巡、摩娑,珍爱着那些不可以磨灭的记忆。那墙体的红,似乎还在挥扬着那个年代的血温,清晰生动地烙进我们的大脑和心灵。
三
2012年初夏的筼筜之行,欣然之外,还有一份愧疚。
这本书的封面,本可以一目了然;然而直到这次,我才对她形态的美有了初浅的印象;而且也仅仅是初浅的印象。
纯朴是乡村固有的品质。在狭促的老街行走,最引起你关注的,不是那些间阔楼高、红砖墙体、立面镶着明亮的瓷砖和嵌着宽大玻璃窗的新民房,也不是沿街开办、混合着乡村旧味与时代气息的各类小型商店,而是那排历经岁月与风雨的侵蚀显得古旧凝重的两层平房,约有十来间吧,一色的青砖外墙,下方砌圆拱大门,上方开窄小窗口;然后是内层的木构墙体,是在外墙的保护之下一家一户的小门,是门内的居室。两墙之间,一米来宽的走廊,搬一张长凳,招呼着邻居坐一坐,或者干脆就在各自的门前各坐各的长凳,说起山里的农事海里的渔情、东家的欢喜西家的烦恼,这是大人们的事情;逼仄的走廊捆不住孩子的手脚,门前的街面已经浇灌了水泥路面,不去沙滩不去宽阔的新街,也够他们追逐厮闹一番了。即使依然是青石铺就的街面,这儿一个坑那个一个洼的,又何尝削减了他们蹦蹦跳跳的热情呢!
我却模糊地感觉到,筼筜的纯朴中却有一种别样的意味,她不木纳拘谨,甚至还有点儿张扬。这样的品质应该是大海的赠予吧!筼筜的海是敞开的,把两边的山体视为两条手臂,它们斜向撑开,而不回拢环抱,仿佛要让渔村拥有更开阔的胸怀和视野。即使是停栖于海滨的沙滩,也不肯做娇婉柔弱的小家碧玉,而像一位结实丰腴的俊俏渔姑,乐意展示自己的宽厚绵长和层次分明的色彩。筼筜的沙滩绵延数里,你在沙滩漫步,从东到西,只专注于行走,半个小时可能还走不到端点;要是不忍错过感受沙子的温热与清凉、柔软与坚实、闪眼的白与层次不断递进的黄,不忍错过沙底下的贝壳亲吻脚心的舒适,不忍错过漾动的海水抚摸脚面的惬意,还要不时的停下来,放眼海面那一方方一层层如棋盘如线谱的“田园”,想像着那些紫菜海带鲜美的味道,又要指点着那些如翡翠如玉盘如卧牛如寿龟如海狮的岛屿礁岩品评赞叹,甚至还要在岸边礁群岩洞中寻找造物的神奇妙笔,你就要花费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乃至一整个半天的时间。即使花再多的时间,你也一定不会觉得可惜。是的,记忆中的画面只有大海、沙滩、渔村,它们像几道简明的线条,勾勒出筼筜的轮廓之美;现在,因为你的细心和贪心,这幅画卷中增添了许多更细致的线条、更细腻的色彩、更细微的形态,这幅画便渐渐饱满起来、丰富起来、深刻起来。
然而还有你没品读过的地方。筼筜的两条手臂在延伸展开中布下的那些耸立簇拥的形态万千的礁岩、礁岩中或隐或现的大大小小的岩洞,坐着小渔船沿岸远远地绕一周,你是无法体会其间的美妙的;落在西山的那些肖人肖物栩栩如生的奇石,不肯舍下车行运动双足,你也是够不着的。
可惜又是一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在品读一本书至渐入佳境时不得已中途释卷,那颗心,又怎一个惆怅说得。
且把心语存留:下次来筼筜,我和你之间,能否更多亲密,能否享有你更多的赠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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